2014年7月13日午後,一場及時雨給珠江邊的人群帶去幾許涼意。隨著市民代表鳴槍,2000泳手陸續從中大碼頭躍進江水中,向斜對岸800米外的星海音樂廳碼頭游去。
  始於2006年的橫渡珠江活動,每年一屆,今年已是第九次。9年前,中斷30年的橫渡珠江重啟,千人同游珠江,全城一片歡呼,20歲的渡江市民王先生說,“像個全城的大P A R T Y!”歡呼背後,是市民對水質的一再追問,是廣州艱難曲折的治水歷程。原本2006年要完成的全面截污計劃,最終沒能實現;計劃2010年全市水環境徹底改變的目標,到期也泡了湯……廣州市政府希望通過橫渡珠江的方式向公眾昭示治水決心。然而珠水橫渡九年,治水之路仍在上下求索。2014年6月10日,廣州啟動新一輪治水,提出“到2020年全面實現地表水功能區達標”的目標,這個目標能否如期實現?
  水質
  9年珠江橫渡7次有臨時措施
  今年是橫渡珠江歷年來最低調的一次:群眾報名只有簡單的一條信息通報,活動開始前也沒有新聞發佈會。
  水質永遠是當天最熱的話題。17時30分,橫渡珠江早已結束,最受關註的珠江水質監測數據仍遲遲不見官方發佈。在記者不斷與相關部門溝通之後,才從相關負責人那裡得到口頭介紹。
  水質怎麼樣?有的說有臭味,有的說有汽油味,第一次來游的外國友人覺得“沒有想像中那麼差”。來自蘿崗的女孩小李今年是第三次參加橫渡珠江,她笑說江水“不好喝”。
  和絕大多數人一樣,小李並不知道,在橫渡珠江當天討論水質是否有改善,是件“沒有意義”的事情。因為在橫渡這天,珠江的水質一定會是三類水。國家出台的《地表水環境質量標準》要求,江河水質要達到三類水以上的標準,才適合游泳。但珠江廣州河段的水質除了豐水期極少數時候可以達到三類水水質之外,大部分時間都是四類水甚至比四類水更差。廣州市水務局也坦承,這次橫渡珠江活動,也採取了“臨時措施”,才將水質保障到三類水水平。
  按照以往的做法,臨時措施包括兩部分,一是臨時封堵佛山等上游城市的污水口,關閉河涌閘口,臨時關閉排污企業,二是“調水”,增加北江進入西南涌、蘆苞涌的水量,調度流溪河以及流溪河沿途水庫優質水源稀釋珠江水中的污染物……與往年不同的是,水務局介紹說,今年的這次臨時措施,未動用“調水補水”手段。
  從2006年到2014年這9次橫渡珠江中,官方承認只有2011年和2012年兩年因水質改善未採取“臨時措施”。
  珠江水質到底有沒有改善?2012年和2013年,《南方日報》連續兩年追問珠江水質究竟是幾類?為何國家環保部監測周報與廣州市環保局監測數據不符?為何主要支流水質均為劣V類,珠江廣州段竟能維持IV類?遺憾的是,關於珠江水質的這些尖銳追問至今沒有明確的答覆
  “要還廣州人一條能游泳的珠江”。12年前老領導的叮囑言猶在耳。珠江何時可日日暢游?仍是一個未知數。
  截污
  一次又一次落空的計劃
  每一次橫渡珠江,都將廣州治水推到前臺,接受群眾的檢閱。然後,無論是政府還是市民,似乎都未意識到,治水會是一件屢戰屢敗、屢敗屢戰的難事。
  在首次橫渡珠江的2006年,廣州水污染治理即遭到當頭棒喝。原計劃在這年完成的中心城區全面截污計劃,失敗了。
  在這之前的2005年,廣州市市政園林局開始了一項大規模的污水處理系統建設計劃。市政園林局對這一計劃似乎充滿了信心,因此還專門召開了一次新聞發佈會。
  在發佈會上,市政園林局負責人首次宣佈,截至當時,已完成荔灣涌、沙基涌、馬涌、赤崗涌、新河浦涌、沙河涌(元崗橋-珠江)、獵德涌、東濠涌、西濠涌等26條河涌的截污;對完成截污的東濠涌、新河浦涌等8條市區的河涌進行了綜合整治,其中沙基涌、馬涌、赤崗涌等基本達到與珠江同質。同時,市政部門還完成了35條河涌景觀概念設計。計划到2006年年底新建、擴建6個污水處理系統,在中心城區實施全面網格化的截污措施,計划到2006年年底在中心城區實現全面截污。
  “我當時還懷疑,問他們,喂,行不行啊?他們跟我說行,經專家論證過了。結果到年底他們沒有做到。”經歷了那一輪水污染治理的一名內部人士回憶,那次截污提出了老城區網格化的截污辦法,實際上將截污想得太簡單,“就是在河涌邊掛一條截污管”。
  落空的不止這一次計劃。此後,廣州治水經歷著一次次提出目標,又一次次落空的循環。
  2008年3月11日,時任常務副市長的蘇澤群現場主持召開廣州市中心城區河涌綜合整治現場辦公會。會議氣氛壓抑,在座的各區負責人都沉默不語。參加過長江防洪、揚州瘦西湖和古運河水污染治理的蘇澤群,對治水有著豐富的經驗,但是他在這次會上感慨:“分管這麼多年,最失意的就是河涌整治。”
  退休之後的蘇澤群曾回憶,廣州治水的困難確實很大,2008年他專門約上水務局長,借了省公安廳的直升飛機調研廣州的水環境,河涌污染盡收眼底,其中北部和東部相對好一點,越靠西部越差,芳村、白雲區與南海三水交界那一片,水如墨黑,慘不忍睹,,污染嚴重,範圍很廣,“看在眼裡,痛在心裡。”蘇澤群說,嚴峻的治水形勢還產生了另外一個困難,大家對治水的信心不足。
  當時,有“廣州黑龍江”之稱的石井河投入數億元治水,卻屢治屢敗。每到重要節點,如龍舟賽或領導視察,就往河涌內投放絮凝劑,讓化學物質與水中的污染物結合,繼而沉澱,這種用化學物質和污染物同歸於盡的辦法被專家批為“飲鴆止渴”,造成二次污染。
  資金
  一天一個億砸出的質疑
  2008年12月1日,國內12名頂尖專家受邀齊聚廣州香格裡拉大酒店,參與“廣州市污水治理思路與對策座談會”。會上,專家對2010年6月底前使全市水環境質量根本好轉的目標充滿了懷疑。還來不及討論,22天之後,廣州召開全市污水治理和河涌整治動員大會,《廣州市污水治理和河涌綜合整治工作方案》向社會公佈,擬通過486.15億元投入、581項工程對全市121條河涌(中心城區66條)進行整治,保證在2010年6月30日之前“全市水環境出現根本性好轉”。
  德國萊茵河1960年污染後經過40年才基本恢復水質,1800年英國泰晤士河第一次被污染,1825年開始治理,歷時150年才基本恢復水質,廣州如何在一年半時間內做到?
  針對這一目標,民間、學術界、政府部門內部基本沒多少人相信。鑒於資金量龐大,人們驚呼,這幾乎要在一年半時間內平均每天要花掉一個億,是不是太冒險了?會不會有效?是不是太倉促了?各種質疑接踵而來。然而亞運會舉辦在即,廣州沒有退路。
  針對種種質疑,當時的廣州市市長張廣寧對媒體解釋:“對於治水,我也想給我的時間多一點,大不了放到過幾年我差不多換屆的最後一年(再治),因為換屆了我比較輕鬆啊,但是這個歷史責任沒法推卸”。
  根據一位治水領導的介紹,按照原來的計劃,是計劃像搞水利工程一樣,一條一條研究,一條一條立項,將資金嚴格控制在市裡,但是這一看似科學穩妥的辦法,無法解決大家信心不足、積極性不高的問題。而治水工作中,最關鍵的污水管網的鋪設,將遇到最艱難的徵地拆遷問題。因此,最終採取包乾制,治水工程計劃由各區制定,並做預算,資金下放到各區,超支不補,結餘歸區,龐大的資金刺激了各區的積極性,一股治水的高潮掀起,581項亞運治水工程的系統性和科學性卻打了折扣。
  而最終資金流向也被公眾詬病。根據亞運治水工程計劃安排,有145.5億元用於實施雨污分流工程,但工程快結束時估算資金僅為44.3029億元,水務局公開承認該項工程繼續推進“難以為繼”,實際用了多少?省下來的100多億具體用在了哪裡?至今沒有交代明細。
  目標
  不斷變幻的承諾
  亞運治水在2010年7月30日宣告結束。廣州市政府對這一輪治水總結了五個方面的成就,其中基礎設施的建設讓每天流入珠江的污水減少了120萬噸。
  2011年2月28日,廣州市召開了水環境治理總結表彰大會。已升任廣東省委常委、廣州市委書記的張廣寧親自為榮立一等功的13名“廣州市治水工作先進個人”佩戴獎章,其中有3人是市委常委。
  一位幹部透露,在治水的目標上,最開始他和水務局就建議將目標定在比較實際的“不黑不臭”,但領導決心很大,因此還是沿用了之前更高的“根本性改變”的目標,實施到中途遇到困難,才調回“不黑不臭”。
  對於參與治水幹部來說,一年半來的超高強度的工作,已經將行政組織力量發揮到了極致,當時的水務局局長張虎一度擔心幹部的身體和精神出問題。他們對自己的工作總結出幾個特點:“夜總會”:夜裡總是開會,“白加黑”:白天黑夜一起乾,“5+2”日常上班時間加周末兩天加班。而大家的口頭禪是“快瘋了”。
  參與治水的不少人認為,這個結果已經是最好的結果,只是當初過高的目標和口號,讓成果蒙上了陰影。但也有人認為,一開始就不應該將目標定得那麼高而不切實際。
  市民對亞運治水的評價有著極大的分歧,斥資9億元將228個水浸街黑點整治完畢之後卻發現,廣州又新增了83個水浸黑點。更被普遍質疑的是河涌水質問題。石井河主河道附近的居民對治水贊賞有加,但不遠處支涌的居民則有很大意見,治水工程從家門口過,門口的河涌卻沒有治好。耗資10億元整治的東濠涌成了樣板工程,水清魚歡,發生了顛覆性的改變。但光鮮背後的問題在每次大雨之後就會暴露無遺……
  人們還記得當初政府承諾的到2010年區長要到河裡去游泳,也還記得水質要實現根本性的改變,還記得水浸街的問題要徹底改變……
  2013年7月2日,剛上任廣州市水務局局長不久的丁強做客廣州電視臺行風政風大家談節目,在描述今後的治水思路時表示:“今後不搞運動式治水。”十天之後的2013年7月12日,廣州市市長陳建華也重覆了這句話。輿論為之叫好,能不能真正做到,則是一個大問號。
  去年年初,廣東省環保廳已經下達“南粵水更清行動計劃”,要求廣州市在2015年之前要消滅廣佛16條跨界河涌的劣五類水,其中就包括石井河,但這一時間限制最後往後延遲了一年。雖然形勢沒有亞運大治水那麼迫切,但情形頗為類似。有治水幹部甚至坦率表示“做不到。”
  比南粵水清行動計劃目標更高的是今年6月10日,廣州市公佈的生態水城建設行動方案。其中要求到2016年橫渡珠江期間,珠江前航道水質要達到三類水可以游泳的水質要求。到2020年全市地表水要達到功能區的標準要求,這意味著石井河要達到三類水可游泳的標準。
  就在生態水城動員會上,廣州市水務局局長丁強在今後的工作重點中闡述了治水思路的轉變。他特別強調了科學意識和精品意識。他說,要堅持科學治水,按照標本兼治、重在治本的原則制定建設方案,把改善水質作為主要目標,以流域為體系,以河涌為單位,充分考慮當前以及未來的各種情況,超前規劃。工程上以截污為主,爭取整治一條,見效一條,堅決杜絕面子工程、形象工程。在對精品意識的闡述中,強調對工程方案要充分醞釀,反覆論證、爭取做到投資最少效益最佳。
  呼聲
  丁強雖然從未說過之前的治水工作存在哪些不足,但他強調的重要工作思路顯然是對亞運治水思路的反思,如治水資金過多用於景觀,治水以各區為單位而削弱了以水係為單位的系統性。
  在廣州市水務局低調地推進新一輪治水行動中,可以看出“謹慎”二字:東濠涌深隧排水系統試驗段工程專家評審邀請反對者參與,全過程公開;石井河的淺層渠箱排水系統在開工前,擬進行為期一年的摸查……
  但,廣州市水務局原總工程師餘安仁對新的任務依然充滿擔憂。他說,原本廣州市水務局對16條廣佛跨界河涌的治理計劃是,在旱季要做到100%截污,在雨季要削減70%的溢流污染源,而生態水城中提出的逐步恢復水生態的要求比這個要求要高得多。按照原來的計劃,沒有一條通過原來方案可以達到要求,因此只能重新招標、重新進行設計。餘安仁再次含蓄地強調,水質的根本性改變是一個長期而艱難的過程。
  何日官民可攜手治水
  每年一度的橫渡珠江活動被市民戲稱為“人肉檢測儀”,是檢驗珠江水質的標尺之一。
  長期關註廣州治水的評論員司徒望撰文呼籲應該“叫停橫渡珠江”。他認為,需要宣示的和證明的都已非常清晰,且珠江日常水質沒有達到游泳標準,實無必要。被市民詬病的,還有每年平均200萬元的活動花費,有市民稱,不如花在“治水”上。
  廣州地理研究所的退休研究員李平日則認為,要治理好珠江,還是應該發動群眾,廣州民國時期的經驗就非常值得今天借鑒。
  李平日手頭有一份湯苑芳撰寫的《民國河涌治理對當今水環境整治的借鑒》,內文介紹了民國時期非常重視調動民間的力量和資金參與,即便是在抗日戰爭之後,資金緊缺的情況下,民國政府還採取工賑及食物工資法應對,即發動群眾對河涌進行疏浚,沒錢發工資就用發米和麵粉來代替。對於污染河涌者以及侵占河涌者,當時政府的態度是:誰污染誰治理,誰侵占誰出資。同時鼓勵群眾監督,1936年11月9日出台的《廣州市取締淤塞濠涌脈渠辦法》規定:“上項案件,準人民據實舉報,並得在罰金內提五成允賞舉報人。”
  珠江水利委員會副總工程師杜河清也指出,亞運治水主要還是一個行政行為,未來不能單純依靠政府,否則執法人員始終會感覺力不從心,也不能單純依靠污水處理設施的作用,要調動所有群眾的力量參與監督、維護以及節約用水。
  如何讓群眾參與治水?考驗政府智慧。
  採寫:南都記者 實習生 方慕冰 劉暢  (原標題:珠水九渡 治水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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